他眨眨眼,從泛白的午睡中醒來,淡綠色的百葉窗篩進條狀陽光。
他轉頭想看看床頭几上的桌曆,或時鐘,雖然他其實沒那麼在意時間。當一個人身上插滿各種管線,從呼吸到進食到排泄,乃至於血液的流動都得仰賴外力,躺在單調的小房間裡,整天無所事事,時間就和他一樣,被困住,動彈不得。
為了清除體內的毒素,他嗤聲而笑。那些最頑強的污垢是吸不走的。
至少現在很安靜,沒人會來吵他。但他還是看不到那個該死的桌曆,差點拗斷脖子,是誰放歪的?多半是蘿拉,聒噪的女人,老愛邊說話邊亂動東西,挪挪這個又翻翻那個,她就是不能先管好手癢的毛病再來干擾別人,比如說,硬塞一堆教人勵志向上光明又健康的垃圾給他。他根本就不想看書(不然他幹嘛天殺的逃學?),只想他媽的癱在病床上裝死。
幸好他插了根胃管,不必喝她煮的恐怖燉湯,難得讓他感激了自己破爛的消化系統幾秒鐘。還有,眼睛也沒壞,偶爾他心情不錯,那些無趣的電視節目還稍微可以忍耐,反正他橫豎都在耗損生命,沒什麼損失。
想到這裡,他伸出沒吊點滴的左手去撈遙控器,全憑觸覺,不想看見自己青筋暴起,乾巴巴的慘白手臂。
電視開了,畫面閃動但無聲。他喜歡電視關靜音,看裡頭的人張著嘴大說其話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這世上的噪音已經夠多了。
沒有半句笑話的脫口秀,無聲的鼓掌,寂靜中的嘻哈舞,愛情片裡的女演員對著鏡頭蠕動晶亮誘人的唇,刷得捲翹的睫毛下卻雙眼無神。他一台一台胡亂轉著,又開始想打瞌睡了。
在他神智飄走前一刻,螢幕上跳出一張臉,是小孩子的臉,黝黑、稚嫩,因為絕望而蒼老麻木的臉。
接著他很確定,他聽到了機槍掃射的聲音。不是電影裡那種特殊的爆破效果,他可以感覺到空氣裡的震波,在那之後,原本無菌無塵,除了消毒水味什麼都沒有的病房,瀰漫起一股濃濃的煙硝味,金屬發熱的味道,穿透他的氧氣罩侵入鼻腔裡。
然後是血,鮮血從螢幕中泊泊流出,沿著櫃子流到打過蠟的發亮地板上。
那個女孩就站在病房角落,瑟瑟發著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瞪著他,細瘦的手裡緊抓一把AK-47,抓得指尖發白,胸前有無數個圓形孔洞,血流不止,染濕了她整件T恤。但她很快就從呆愣中清醒過來,舉起槍,在肩上就定位,瞄準他。
他屏住呼吸,聽見扳機扣下的喀擦聲。
但沒有槍聲。
步槍從女孩手中滑落,她彷彿再也承受不了重量,蹲伏在地,沒有穿鞋的腳掌踩在血灘中,吱嘎作響。
他因為過於震驚而全身僵硬。忽然他發現,那些管子插在體內的壓迫消失了,點滴管和氧氣罩已經束縛不了他。他甩一甩手腕,扭幾下脖子。手壓著床鋪,試著把自己的上半身撐起來。
他成功了,但當他想下床的時候,身體像崖邊的落石,重重往地上摔。沒有痛楚,就是沉重。於是他放棄站立,手腳並用匍匐爬向那個女孩。神奇的是,他每爬一小段路,身體就輕幾分,他從趴伏變成跪地,到那女孩跟前時,已經可以稍稍直立。
究竟發生什麼事,他不清楚,但隱約有種篤定感,動搖了他心中莫名所以,永無止盡的厭憎。他必須做點什麼。
妳迷路了。
女孩緩緩抬頭,似乎聽不懂他的話,戒備的眼神流露出無助。畢竟還只是小孩子,他想,這念頭酸澀得像舌尖的檸檬汁。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幫妳,可是,我們都得離開這裡。
他試探著伸出乾瘦的手,驚訝地發現,他不再迴避視線。
女孩不願意牽他的手,遲疑片刻,捏住他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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