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開始飄雪了,萊斯把電腦螢幕闔上,放縱地往後一躺,柔軟的床鋪接住了他的身體,輕輕彈了兩下。他伸展四肢,乾澀的眼睛在眼皮下的感覺像是用不織布摩擦過,但房間裡紙張與油墨的氣味、褪色的藍白條紋床單讓他感到無比地舒適自在。他呼吸著房間裡每一口熟悉的空氣,翻個身,像個小男孩那樣抱著枕頭打盹。小時候他常常看書看累了,或是吃完母親做的鬆餅之後,衣服褲子都沒換,就這樣抱著枕頭睡著了,到現在還是沒有改掉這習慣。
過了幾分鐘,他卻沒什麼睡意了。四周非常安靜,只能隱約聽見客廳傳來電視的微弱聲音,沒有人在身旁走動時那種氣流的干擾,或是衣物的窸窣聲。
『你老是急著當個穩重的大人,小萊,偶爾當一下小孩子不也很好?』他抱著枕頭,從鼻腔裡悶哼一聲,感覺到朱利安跳上床時床面的上下晃動。
『好啦,我想睡覺。』
他側躺的方向正好背對著朱利安,大概是他說得太小聲,或是朱利安根本裝作沒聽到,一股熱氣開始迫近他。一隻手臂環住了他的肩膀,肌肉頗為厚實的胸膛緊貼著他的背,弧度圓滑的額頭正好卡在他的肩窩裡。朱利安最愛在他打瞌睡的時候黏在他身上,他們倆就像一組設計精良的齒輪機關,歸定在最適當的位置。
他把臉埋進枕頭裡,不斷催眠自己。沒有,他絕對沒有像個癡癡等待丈夫遠行歸來的妻子那樣在想念那個傢伙。
「要是他知道了,一定會像隻被主人稱讚的狗那樣,得意洋洋地搖尾巴。」
書桌上放著一個木製相框,四邊分別塗成紅黃綠藍四個顏色,很孩子氣,但他從沒想到要換掉它。裡面放的相片是四個小男孩的合照,其中除了戴著一副厚重眼鏡、長手長腳的他和睜著一雙明亮大眼睛、膚色淡棕的朱利安,還有總是穿著太長的毛線外套、長相清秀的華人男孩克利斯,留著一頭短刺棕髮、有著兇巴巴倒八眉的馬克。相框前散亂堆著一疊明信片,隨船工作的朱利安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寄一張明信片給他,他答應母親要帶回家來給她看。
「小萊,來幫我削馬鈴薯皮。」母親的聲音在房門口響起,他坐起來,回頭就看見身材高大,穿著深紫色套頭上衣和縫著一大堆口袋的圍裙的母親。在他還小的時候,總覺得那些口袋就像金銀島的寶箱,什麼都變得出來,圖釘、太妃糖、鉛筆、零錢……有一年聖誕節,他還看見母親從左胸上的口袋拿出一片剪報,那是他中學時候投稿到地方報社的一首短詩。他都已經從大學畢業好幾年了。
『媽,妳怎麼還留著那個?』
『我喜歡啊,這首詩寫得很好,森林裡的破舊小木屋,還有一口會唱歌的井,很可愛。』母親再自然不過地說,斜睨了他一眼,又加上一句:『我剪下來的時候還沒看見作者是誰呢。』
「媽,今天晚餐有什麼?」
「馬鈴薯濃湯、炸薯片、水煮馬鈴薯泥。」她滿意地看著兒子瞪大的眼睛,笑得一臉爽朗,「當然是開玩笑,到廚房來幫我忙不就知道了?」
他跟著母親走出來後,順手關上房門。
沉重的雲層在上空徘迴
灰與白,黑與藍,北風與深不可測的森林小徑
烏鴉在那棟破舊的木屋上,嘶叫著不知名的咒語
那口古老的石井應和它,唱起不知名的歌曲
被人遺忘的那一切,又再次隨著旋律搖擺
歡欣鼓舞,森林,小徑,北風,破窗,滑輪
反反覆覆總是那一句
「歡慶佳節,親愛的克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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