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John,你,你這是搞什麼?』
『驚訝嗎?』John˙H˙Watson的嘴角不像以往那樣,總是友好的些微上揚,溫和的臉上毫無表情。
光線黯淡的泳池邊,退役軍醫的雙手放在厚重外套的口袋裡,緩緩地、輕柔地將外套的下襬往外拉,就像電影的慢動作畫面。
『不會的,不可能,John……』他的聲音依然冷漠鎮定,但全身每一寸肌膚隨著John折磨人的慢動作竄起一陣顫慄。四周的空氣越來越冷,也越來越黑,逐漸穿過他薄薄的西裝,滲進骨頭裡。
外套底下,空無一物。
『你一直是個可敬的朋友,Sherlock,也是最可愛的敵人。』
然後,他看見鮮豔的紅色光點停在左胸上。
還有一雙冰冷的藍色眼睛,惡意的微笑。
碰。
轟一聲,他從沙發上彈起來,繃緊僵直的肌肉使得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衝力,結果就是……碰,匡啷,悶痛的慘叫。
John˙H˙Watson原本坐在沙發左側的單人椅上,一聽到沙發那邊情況不妙,在自己的室友以極其笨拙的姿勢摔下沙發、手肘和腦袋撞到桌腳之前,站起身抄起電腦和裝滿熱茶的馬克杯跨到安全區域--茶几前的地毯上,一連串動作比瞄準目標扣板機還快。
「你還好嗎?」危機過後,他立刻回復充滿同情心的醫生身分,忍住幸災樂禍的笑意上前去把室友扶起來,「我還以為這間屋子裡被惡夢困擾的人只有我。」
Sherlock˙Holmes嘴裡嘀咕兩聲,伸手撫摸有點發痛的頭殼,原本已經很亂的黑色捲髮被他搓得更亂。John看著眼前這個擁有卓越超群智力,卻( 打著赤腳、破舊睡袍滑到肩膀下、一臉呆滯 )狼狽不堪的室友,暗自祈禱他的腦袋沒有被撞壞--畢竟故障的地方已經夠多了。
「沒事,當然沒事,除了頭有點暈,手臂上還瘀青之外。」
「你額頭上都是冷汗。」
Sherlock與他四目相對,腦中殘存的恐怖藍色逐漸消退。
那只是一場可笑的夢,眼球快速轉動的淺眠期造成的可笑幻象。
「那是因為我夢到你變成瘋狂炸彈客。」
2.
雖然知道自己比對方還長著五歲,但是,看著一個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傢伙像吃錯藥的長頸鹿一樣滿屋子踱步,John˙H˙Watson實在很無奈。
嵌著淡灰眼珠、顴骨高聳、面頰瘦削的臉孔突然正對著他,平常他還可以用優雅兩個字來形容這張臉,現在則只是長期游擊戰的代名詞。
他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準備應戰。
「把手槍還我。」
「不行。」John望了一眼被戰火摧殘過的牆壁。他確實很懷念步槍提在手中的沉重感覺,然而為了他們的經濟情況著想,他以同樣堅忍不拔的意志壓下了無關乎國家安危、還可能驚擾鄰居的滿腔熱血。
「你的尼古丁貼片呢?」他處變不驚。
對方把右臂的袖子往上一攏,他看見四片小圓紙可憐兮兮的貼在那。
「拿你的小提琴製造音樂如何?」話一出口他立刻後悔了。
「昨天那首奏鳴曲拉不到五分鐘你就奪門而出。」
「我說過我只是去超市買牛奶!」
「噢……John,John,John!這不是重點!用你生鏽的小腦袋想一想!兩台電腦同時中毒、我和你的手機突然故障、整整兩個晚上風平浪靜,這三件事同時發生的機率根本是微乎其微!比開膛手傑克被逮捕歸案的機率還低!」
全世界最頂尖的諮詢偵探這時變本加厲,從長頸鹿變成一隻發了酒瘋的花園泰迪熊,一股腦兒繞著他打轉,兩隻修長的手張牙舞爪地意圖鉗住他金銅色的腦袋。
「Sherlock,我反應再慢也知道是你家好兄長的惡作劇,所以我不把槍給你,免得你弒親,不准再把我的頭當作籤筒搖。」
「我的前室友就不曾抱怨過!」
「你的前室友是一個頭蓋骨,當然不會抱怨。」
3.
「我早就說過,John,可能成為英雄的人就算存在,也絕對不會是我。」
Sherlock雙手交疊,顏色蒼白得彷彿沒有溫度。他們兩個人身上都裹著毛毯,兩頭一黑一金濕漉漉的頭髮都滴著水,冷峻的煙硝味和沉悶的氯氣飄盪在四周。
「我知道,我記得很清楚。」John閉起眼睛,胃裡翻騰不休。他試著伸展一下發軟的腿,從恐懼手上奪回自己身體的控制權,他不喜歡這種過程,可是不得不習慣。
「你是記得,可是你不願意承認。」
「他媽的,Sherlock!我不想現在討論這件事!」
Sherlock緊緊抿著嘴,沉默暫時吞噬了軍醫躁動的火氣。
「……至少我們這一次保住性命了,下次還會不會這麼幸運我就不知道了。」
黑髮偵探的注意力又懸浮在另一個空間裡了,軍醫只好自言自語。
「John,你抓住他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突兀而輕描淡寫得近乎扭捏的話語終於從緊抿的嘴唇中逃脫。John很驚訝,他以為他的夥伴從來不想了解別人的內心。
「我也想問你,為什麼不開槍?」
他們彼此對視,答不上對方的問題。
John先笑出聲。
「你知道嗎?我們都是很爛的心理治療師,也是不合作的病人。」
Sherlock跟著笑起來。
「因為你的高功能反社會人格、你不在意人質死活、無聊的時候把古柯鹼當零食打、發起瘋來可能會變成連續殺人魔,我就會想讓你活活炸死嗎?」John皺著眉頭,一如往常帶著憂慮的溫和,「我的道德良心和社會輿論都不允許這種事,Sherlock,最起碼這次還不會,等我真的跟你一起發了瘋再說。」
4.
他們都見過不少死亡。
他見過的死亡大都是肚破腸流,殘缺的肢體,震耳欲聾的砲火聲,絕望掙扎的呼號,不知所以的敵對,盲目的殺意。在戰場上只能只能選邊站,想盡辦法保全自己和同伴,還有消滅敵對的人。
就他所知,死亡和生存都很艱難。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John,John,救我……
一雙又一雙的眼睛,有的在他急救之後恢復了神采,有的在他懷中失去了靈魂的光輝。有時他會聽見興奮得語無倫次的髒話和彼此拍打的聲音,有時他會看見悲傷扭曲的臉和話語破碎的眼淚。
他終究還是回到平凡的生活中了,但是那些老戰友依然留在他的夢境裡不肯離去,對他露出笑容;在夢中,他不斷的奔跑,身體沉重不堪,砲擊震得他幾乎站不穩。戰友們有的倒地不起,有的在他保護下逃過死神魔掌。
他是忠誠而優秀的軍人,忠誠對他來說,或許只是一種藉口。
也許他只是懷念與別人並肩作戰的感覺。
「John!John!你還杵在那裡幹嘛?跟上來!」
後來他才發現,他喜歡別人大聲喊自己的名字,那總是能激起他深埋心底的無窮力量,他無法準確形容那股力量,像火山爆發前的岩漿滾動,像暴風圈裡醞釀著的雷電。
他不能沒有那股力量,這點他很確定。
5.
Lestrade嚴肅地盯著電腦螢幕,右手食指溜著滑鼠滾輪。
「我真的很懷疑,Dr.Watson看起來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模範市民樣,可是他除了買牛奶和打掃屋子之外,好像從沒認真勸阻過Sherlock的行為。」
「隊長,跟你打包票,他們是同一家精神病院跑出來的。」
「隊長,絕對不能相信那個矮個子醫生,等你看過他背對著怪胎冷眼瞪人的樣子你就知道。」
「……你們兩個,得罪過人家是不?」
「慢著,隊長,你在追蹤他的部落格嗎?」
6.
他們都見過不少死亡。
他見過的死亡大都是乾涸的血液,慘白發紫的皮膚,整整一星期的屍臭味,腦門上的彈孔,乾淨無痕的犯罪現場,純粹的惡意。謀殺計畫周詳完美,像一場精心布置的戲法,魔術師把手伸進帽子裡,一條性命就此消失無蹤。他追蹤那些被障眼法遮蔽的線索和痕跡,破解機關,拆穿戲法。
就他所知,死亡充滿魅力,生存則無聊透頂。
Sherlock!這次的案子……Sherlock!這怎麼可能?……
一具又一具的屍體被發現,有些找回了冤頭債主,有些還在冷凍中等待渺茫的回音。有時他聽見那些惱羞成怒的殺人犯破口大罵和法官定罪的木槌敲擊,有時他看見那些冷血的嘴唇閃爍著惡毒而輕蔑的笑容。
他要如何忍受平凡的生活?沒有曲折離奇的謎題、沒有瘋狂刺激的街頭追逐、沒有繁複花巧的質問、沒有危險迫在眉睫的近身搏鬥。也許有一天,他那聰明得無法停止運轉的頭腦會在夢魘中反過來侵蝕他的心。
他是理性至上的優秀偵探,但,理性是否會變成一種瘋狂?
如果失去了他唯一能立足世上的東西,仍然有人會保護著他?
「放開他,不要逼我開槍。」
後來他才知道,他對危機時刻更加著迷的原因,是因為有人會為了他毫不遲疑地與危險對抗。那就像一首結構最完美的奏鳴曲裡,最有張力的旋律轉折,而他是沉溺其中的聽眾兼演奏者。
以他偏頗的藝術想像來說,這是唯一的解釋。
7.
兩張扶手椅之間的距離能有多遠,就能有多近;一把琴弓與一柄雨傘的攻擊力可以擴張多少,就能濃縮多少。這兩個式子的構成條件是坐在椅子上的兩個人,有多纏綿悱惻的殺氣。
「再給你一次機會,親愛的弟弟,中國餐館還是皇家交易所餐廳*?」
「我才不吃股票做的晚餐。」
「你在考驗我的耐性。」Mycroft˙Holmes稍稍仰起臉,故意採用意味深長的輕聲細語。
「這招你十二歲就用過了,老哥,把你的雙下巴收起來。」
「你的人身攻擊也只有十二歲的程度。」
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個不耐煩的吐氣聲。
Mycroft評估情勢之後,決定釋出善意。
「只要一頓晚餐,你們小倆口就有兩個禮拜的解嚴時期。」
「噢,暴虐無道的君王大施恩德!」Sherlock琴弓一揮,做了個十足戲劇化的感嘆手勢,「第一,我自己有本事把竊聽器全部找出來銷毀,你裝幾個我就拆幾個。第二,John不喜歡別人把我們當成一對。」
Mycroft,英國政府的神祕人物,哈哈大笑。
「傻不愣登、無辜又可愛的John!你連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都建檔儲存了,卻不願意跟你的親哥哥出門去吃一頓飯!跟你認識了三十年的人是我!」
「中國人有句成語叫度日如年。」John進門時剛好聽見這段激烈發言的後半部,關門時多用了點力好遮住這句諷刺的註解。
兩兄弟不約而同地住了口,望向聲音來源。
「Dr.Watson,你剛剛說了什麼?」
「我說,要來杯茶嗎?今天真冷。」拆掉脖子上的圍巾時,John對著兩個Holmes露出無辜又可愛的微笑。
欸我好喜歡這篇喔: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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