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境外路遙遙

銀色槍管抖落金黃砂塵，月光下有人低吟詩篇二十三……


朱利安兩手握著方向盤，嘴唇緊抿，兩眼卻在落淚。

他不敢用舉起手去抹眼淚，因為這會讓坐在旁邊的萊斯發現，他也不敢說話，哽咽的聲音會讓他洩了底。

所以他靜靜地任由眼淚流下來。

車子沿著又長又直的州際公路不斷開下去。

萊斯也很安靜，身上裹著毛毯，墨綠色的眼睛凝視遠方。

他們一直沒有說話，從那間小餐館出來之後就沒有說過話。






朝聖者與浪蕩子眺望黎明，伊甸已遠，天堂境外路遙遙……


餐館叫大比利烤雞俱樂部。

『你記得畢業舞會嗎？』

朱利安推開空空如也的盤子，萊斯正嚼著最後一片雞胸肉。

四周飄揚著胡桃派的香氣，摻著塵埃的陽光，還有“昨日重現”。

『記得什麼？』

『你和潔西，她穿著一件純白色的禮服，跳著那支慢舞。』

『當然。』萊斯端起咖啡，微笑，『那時的她很美。』

『現在還是一樣吧。』

『嗯。』

朱利安咬咬嘴唇。

『那你的畢業舞會呢？』

『我的？』

『誰是你的舞伴？』

『不，我……我沒有參加。』

萊斯放下杯子，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驚訝，和詢問。

『我真正想邀請的人，永遠不可能和我在畢業舞會上跳舞的。』

『這幾年我參加過很多舞會，很多派對，跟很多人跳過舞，但是畢業舞會那支舞，我沒有跳。』

朱利安曾經和好幾個男孩，或男人，跳過好多支舞，約過幾次會，談過幾次戀愛，但是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忘掉那褐中帶紅、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或者是那高高的身形、眼鏡鏡片後墨綠色、偶爾會嚴峻起來的眼睛，或是帶著愛爾蘭口音，鎮靜而穩定的說話方式。

不管他跳過幾次舞，這一切只會更清晰，不會被抹煞掉，永遠不會。

朱利安吞嚥一下，一口氣說完，『只有你可以當我畢業舞會的舞伴。』

他準備接受任何反應，緊繃幾乎和捨棄秘密的解脫融為一體，分不開來。

他準備好等待萊斯的反應，冷漠，刻意忽略，厭惡。

但是萊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真的？天哪，我壓根沒想到。』

萊斯笑得輕鬆愉快，好像這只是一件極其平凡的家常事。

這反而讓他手足無措了。

萊斯用紙巾擦擦嘴，站起來走到角落裡的點唱機前面。

他的背影就和多年前的畢業舞會一樣，讓朱利安難以移開視線，潔西純白的長裙再美，也不會比一身黑色西裝的萊斯更讓他感動。

他按了一個鈕，音樂換了，凱倫卡本特退場，安迪威廉斯深情唱著他的感受。

萊斯走回他們的桌位。

『你比較希望我邀請你，還是你邀請我？』

午餐時間已經過了很久，餐館裡的客人差不多都走光了，除了一個在吧檯喝酒的老頭和一個滿臉雀斑，邊擦洗碗盤邊偷偷觀察他們的女服務生，沒有別人。

朱利安發現他是認真的。

『我們誰也別邀請誰。』

他回復原本老練伶俐的都會男孩模樣，『我們正好都想跳舞，也沒有其他人讓我們挑，我們兩個光棍就來跳一支吧。』


高速公路在閃爍，手機鈴聲發響，我們正前往烏托邦……


萊斯鋼琴家一般的手指輕輕握著他的，另一隻手放在他腰側，像一根海草跟著旋律慢慢搖擺。他只覺得腳底輕飄飄的踏不到地，心跳聲比重金屬搖滾的鼓聲還猛烈。

他聞到朱利安身上棉質襯衫熨著的小荳蔻香氣，覺得無比親近、熟悉，一如童年時代，朱利安家中常有的香味。

他們就這麼自然地跳著。


我想吻他。

朱利安的腦中閃過這小小的念頭，小得不可能讓他的舞伴察覺，他還是下意識地別開眼神。


我曾經這麼確定，這條路非走不可

但如今我已無法堅信，我們是否做對了？……


朱利安是他的朋友，以前是，現在也是。

他知道朱利安是什麼樣的人，知道他的生活方式，知道他的每個習慣和弱點，他知道朱利安愛他，但他寧願默默的什麼都不說。

他們是朋友，他愛他的朋友，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實。

他甚至願意欣然接受朱利安的吻。



然後就真的發生了。

朱利安吻了他。


我不想寄望明天，我已經分不清對或錯

但我願傾一切所有與你共度今夜……


從朱利安奔逃般踏出那間餐館之後，他們一直沒說話。

他也看見朱利安在掉淚，他不知道該不該表示些什麼。

“表示什麼？表示我對你這六年來的迷惘深感遺憾？為你失去的那一場舞會哀悼？該死，這是白癡做的事，而你，朱利安老弟，和我一樣的白癡，兩個白癡整天在那窮攪和，夠了，這場荒謬的躲貓貓是該結束了。”

他關掉收音機，覺得是該攤牌了。

「想哭就哭吧，我們認識這麼久，有什麼事不能在我面前做的？」

朱利安笑了兩聲，雖然聽起來還是跟哭沒兩樣。

他如釋重負地用袖口擦乾眼淚。

學校的舞池如今是否依然美麗？樂音是否依舊悠揚？

他能確定的是，萊斯在他身邊，離開舞池時不會拒絕他的擁抱。

六年來發生過太多事，他的戀人來了又走，潔西也離萊斯而去，他們都受過傷，撐過一段難熬的日子，無論如何，他們會彼此照顧，始終如一。

「不能在你面前做的事可多了。」

沒有人的舞姿會比你更動人，沒有。


啊，這一切智慧對愚者而言都是無用，伊甸已遠，天堂境外路遙遙……